远风结
先山后己（旧版）

“到这来。”

温婉清幽，我听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唯只刹那间动了那根思念心弦。

“师父？”

回眼落了我满目日影清明，见那云天绿地，和风轻蘸浮沉翠萍。再望晴空蝶彩翩翩起，便宛若脱离了尘世苦海，天上人间。

“近来过得可好？”衣裙素色，嗓音娟娟如三月春水，消融了尘世隔阂，再开口又是暖意阳春。

“徒儿很好，师父不必挂念。”我从铃月那学来的这句，也是用得分外稔熟了。

“为师瞧见银雪山暗潮褪色，这几日多有辛苦。”

此言无意唤起将我击晕的那厮，猝然身形一顿，还是心有余悸的。“我徒劳走个过场，没给铃月添堵便是。”细想来也确实惭愧，顶峰一站不过功薄蝉翼，有我没我都一个样。

欲说还休。

“铃月不是曾说，她是仆女，自然时时事事心有主子。”

“师父莫开玩笑了。”

“嗯……那为师说些要紧的。想必霜衡剑已经到手了，可知此剑特别在何处？”

我低头摇了摇，书到用时方恨少，恨不得现在到书斋面壁思过。

“霜衡是鎏璃用灵光所造，加以她同寒山亲和的法力，那剑气所生之霜雪便犹如当年，在银雪之地可以所向披靡。再者，此剑本唯有鎏璃能用，外者强行持剑运力则一律遭寒气反噬。”

“那铃月不是……”

“莫担心，铃月没事。她是往昔仙逝的白月山神，今生与你血脉相连。虽无前世记忆，却仍是寒山的守护神，小银醒后记得同她道明白。”

“徒儿记住了。”

屋旁那棵参天树已经隐隐有落叶的趋势，远远见叶尖泛了鹅黄。想来不过离开灵境三四天，落在园里的荼蘼残瓣，不知风儿可有清走。

“有无别事要问的？”

我回神道：“暂无，只是不知师父下次托梦又要到什么时候。”

“此次是趁你昏厥，才忙着作法托来。再逢要等必要之时，醒后你要好好养伤，才好不必令为师过分挂念。”

“徒儿明白。”

“时间差不多了，先去歇息吧。灵境还有杂事要理，这会该去了。”

“好，师父珍重。”

道别完，眼帘幽幽落了一幕昏暗，徒留不舍于眼眶化作泪珠。能淡然踏出灵境，却败在梦逢故里处。说到底，那泪是思念酝酿的乡愁，不离去，又怎能悲得真切？

转生是所谓魂魄安于下一生，前世尘封不再记起。人生在世不过图个功德圆满，魂之纯净无暇，而后羽化登仙，位列神职。

我想，像白月山神那样的，功德圆满应是不在话下。只可惜造化弄人，平白多遭一世苦难，这一世血脉还不知归在何处。但也无妨，铃月屠龙自将一战成名，没有人在意她身世何等，不论权贵或寒门，不论高高在上或是贱如尘埃。

至于荼蘼，那些白瓣化了春泥护花。兴许下一季花开更好，却不知谁人将赏了。

从梦里出来，这一觉睡得着实安稳，我刚醒神下床，身上还有疼痛遗留，小命确实仍在。日色暖了楼台清寂，柔光入屋，这光再不必去穿暗潮迷雾，轻浅打在寝屋墙里便是心安。我起来后还忆着师父所交代的，纠结半天，不知如何跟铃月说出口。

风静雪休平，我在楼里望见湖上那身白衣，心下一颤。铃月已然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山神，来日要尽职守山，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束缚。我还没想好说辞，一路忐忑寻到那白衣处。她回眸见是我来，先是微愣，雀跃凑近了再上一番打量。

“嗯，阿银看起来不错，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头，看得出她言行间如释重负般，可随之肩上又是一个重担子要扛。

“你瞧，池上新开了雪莲，这是个好兆头，我采来给阿银疗愈用吧。”

“不必了，我没有染上寒气，只是受了点冲击，雪莲应该帮不上忙。”

“也好，近几天要安心养伤，林里的重活都不要碰。”

我回神瞧去，心中主意瞬然如那池莲浮水而出。“嗯，倒是铃月该忙一些，以后你就是山神了，我也应该依照礼数唤你山神大人。”

“这个啊……我本想用些典雅说辞，好不负假面的素白优雅。直至霜衡在手，我便知不是所有女孩都摆得出那种温婉贤淑。至于山神，估摸着也是仙家雅雅，绝非我这般毛躁模样的。”

“无妨，你本是白月山神转世，该是何样都是你说了算。”我先毫不掩饰道明，若能再想法子顺势推她上位，这事就算成了。

“转世……”她意料中半语一迟，“还是容我再想想。”

神位，说潇洒可游山玩水，不多拘束；说责任，又可谓重如一山，危难之时便是生死定夺，先山后己。

“铃月在顾虑什么，神位难守吗？”

“就算转世，如今我已不是仙身，修行短浅，一介凡人又怎能染指神位？”

“师父作法为你炼就身形时，唯能以我作本源。铃月这么说，莫非是嫌弃我。”

她莞尔，“想不到阿银也会说这种俏皮话，那就当是为了你，这山神我便认了。倒是叫大人什么的太过见外，再寻别的叫法吧。”

“山大。”

“是，我在。”

我们相视一笑，假面掩去彼此容颜，但心意相通，便再不会失落了。

午时和风来得静，白雪落了满枝。狂风才歇，这林里又多些杂事，大伙方回不久又是疲惫。铃月吃得稍少，便先随去搭把手，只留了我和长老在厨里。

“我不在时可有出什么事？不论大小，长老大人都可说说。”

长老回眼看我，凑近了缓缓道来：“那时我们趁风刚停登到山顶，知道暗潮已退了。那帝王有说会派人巡视山间，镇里也允我们随意进出，不过老身倒觉无所谓。”

“嗯，”我微微抬了白面，细呷清水缓去口中余味，在窗沿午光里悠悠落了茶盏，“那谷里林里呢？”

“林里是因山石与积雪垂落，覆了边林矿山口，平日林里要石料都要去那头采。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待大伙去打理便好。”

“巨龙怒吼过一回，该是因这个……不定清晨也是因此，抑或它在压制霜衡罢。总之都不必再烦心，往后山里有铃月镇着，出不了大事。”

“是，山神大人的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安息了。”

“且慢，”听了这话我才记起大伙都还不知，“我先说一事。当年山神欲献性命，却让家师救下，送回故里调养。我今日方才知晓此事，你们口中的山神大人，理应就是铃月了。”我有意隐去轮回转生之说，此等论调仍有不少非议。再者，铃月前世的记忆全无，转生后能否称作同一人，还尚且不知定论。

那倾听入神的身形猝然一颤，面上旋即落了惊讶。“那恩公所言的故里，是个什么地方？”

“风景如画。那是我心中念念不忘的过往，却是我来日遥不可及的归宿。”

“我们也曾有过故园，雾戎来后，便不曾回去了。”

“那长老大人可有打算搬回故里住？”

话音刚落，长老面上那抹和颜不在，眉头一锁，瞬然凝了沉重。

“嗯，这……抱歉。”

言至此处，还未曾问过长老的故园在哪，又是何样。山里安定如初，也好回去看看。待养伤几日后，我恢复得不错。听铃月闲里陪聊，亦是提过他们口中的故园。择日不如撞日，同她寻来长老，便出发去了。

雪林同故园隔得不远，再加上风雪消退，路上自不多费时。所到之处并不是残破，看来那群邪物只对生灵下了杀手。我们跟在后头，看沿路屋舍再熟悉不过。木石堆砌成屋，朴实不失雅观，确是和林中一样的建筑风格。

雪色晕阳清明，糊故园岁月惆怅，记忆却悄然微凉。故里故里，不论大伙还是自己，怎么说都是要回家归去的啊。

“到了，山神大人以前住的地方。”

我们驻足去端详着眼前屋院，没有过多庄严，反倒因院中花草不败徒添几分亲近。刚抬脚入院，目光又捕到屋周的彩晕，各有其色，入眼柔和。走近些，才知是晶石挂坠的折辉，错落唯美，幽幽绕了一圈屋墙。

“山神大人可还记得这里？”长老问。

“不记得了，虽是故居也实在陌生得很。”

“那进去看看吧。您走后屋子多有修缮，但还是按以前的样子来。”

推门入屋，环看内饰朴素却精致。通透珠帘虚掩白面窗纱，妆台胭脂不多，又零零散散放了发簪。床柜桌椅各一，细瞧那桌沿烛台垂泪缠绵，独自沉落了十五轮岁月的孤寂。

我站在门口不入，一时间想了很多事。如今雪熊一族归属铃月麾下，有权有势，若还整日把侍女仆从挂在嘴边本就不妥当。山神前世并未出嫁，如此神圣之处也不是我想进就进的。

“阿银怎么不进来？”

“男孩子进山神的闺房，不妥吧。我在外头待着便好。”

“没事，我的卧房你也没少进过，怎么这会反倒在意起来了。”

有这话我是放心许多，山神一职不该是她的束缚。久经沙场，退敌无数，人人都说山神灵威显赫，我只觉她上一世活得太累了。

走遍了故园草木，留下念想便沿路回去。还未走到，远远见有雪熊朝这边赶来，我们也跑着去迎，怕是有什么急事。听它说，是那辰临的帝王来访，他人正在厨里候着。

“见过陛下。”

“免礼，恩人伤势如何了？”

“回陛下，已无大碍。”

“善，皇后也托二位福佑康复了，托我传来谢意。二位可有什么需要的？寒某定会全力去办。”

“谢陛下厚爱，不过小生确实暂无想法，不知山大可有主意？”

铃月本低眉随那茶盏雾气浅浅出神，思绪却好似让“山大”二字活生生拉回来。

她微微一答：“小女也无。”

“山大可是姑娘芳名？”

“非也，山大只是近来主上习惯唤此称，小女名叫白月琉璃。”

陛下恍然道：“原来是山神，寒某没能及时认出，实在惭愧。”

“这么说，陛下也曾知道我的名字。只是昔日往事我都记不起，不敢再以山神自称了。”

“神之存在依托于意识，记忆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大可不必过分在意。”语落随手端了桌前茶盏润口，陛下又转头来对我道：“对了，在下姓寒水而无名，不知恩公名讳？”

既然铃月报以曾用名，为了身份隐蔽，我也无妨现起一个。“小生名作千城墨白，金城千里，墨落清白。”

“好，寒某记住了。此外，这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陛下请讲。”

“多年来，山下银雪镇里武将人才空缺。墨白是立下战功的，便还想请你做辰临的护国公，辅佐银雪军政要事。”

我无心过多诧异，想好了说辞便拱手回答：“在下并不精通政事军务，如此要职怕是守不得。况且我来日将欲出山，四处历练几时，恐怕……”

“无妨，墨白只去便罢，此事我是深思熟虑过的。”

此言一出，我便知再没理由推辞，只好随陛下见了镇长，问候相识，一连串事务理罢已是浅夜。

银雪苍穹静谧如初，我同铃月立在楼台观星。清风惬意，一改昔日凛冽，在今后，将落雪都吹成清花。

“陛下允阿银出山游历，不知……哦，如今阿银也是有职在身，我也应该依礼数唤你作护国公。”

“不用。从今往后，白面下我都作千城墨白，山大看着叫便是。”

“待假面不在后，我们还照着从前的来，可好？”

“嗯。”我看了眼月色，不论陛下封我爵位是何用意，此后行走江湖也算有名号在身。

过去八年里，我从师父那习得的本领不胜枚举，由此摆出银雪护国公的名号也不至于引人大笑。至少，凭一己之力护下军队也绝非易事，在灵境的这八年，可不是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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