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鲸部落
九、往事（旧版）

天还没亮风哨就不辞而别了。

石头屡屡使用的小伎俩使得我本与他交汇在一起的心，有了一层难以逾越的隔阂。但至少我们可以做一个相安无事的邻居。

没有日出仪式。公鸭在兴奋地巡视新家，石头却一早来到了我的新领海。现在，石头开始变得叫我头痛了。如果说爱情看起来像是鸟雀欢鸣、鱼虾跳跃、海面平静的好天气，石头却是狂风巨浪的阴雪天。

就像今天。海浪相较于昨日更加喧嚣，空气中隐隐暗藏着几分暴风雪将要到来的前兆。

到访本身并无不妥，到访的目的却叫我困惑。

“我的好兄弟，难道你没有认真考虑我的建议吗？我们可以联手拓展更大的空间，开拓一个全新的天地、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你要的新天地和新秩序是什么？”

“话语权。”石头干脆地说，“你、我，还有部落别的勇士，我们可以联合起来掌控对企鹅群岛的话语权。”

石头的野心高度膨胀。事情再明白不过了，我的石头兄弟习惯性地认为自己还是那个太阳部落的王子。

身处部落时，父亲和母亲的权威遏制了这种欲望的滋生蔓延。但现在，欲望却如汹涌的海浪激荡着他的野心。

“他可以单独杀死一头抹香鲸。”

我当然知道石头所说的话语权是要从三道疤那里夺取的。想到这里，惊恐如同骤然现身的魔鬼，将我的心紧紧抓住以至近乎窒息而死。未来似乎在我的面前展示着它的真容：一会儿是三道疤在鲸群的攻击下血尽而亡，一会儿是石头被三道疤死死咬住拖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们，”石头说，“也可以杀死一头抹香鲸。”

“你为何不循序渐进，顺其自然去实现自己的终极梦想？”

我想，石头有足够的能力成为某一个部落的王。时间会赐予他威望和更健硕的体魄，并最终得偿所愿。

“我的梦想没有终极。”石头淡定地说，“有了话语权的男子汉才有机会成为真正的王并拓展他的领海。我的超级梦想无限大，大得甚至超越了...”

此时，我的脑海里映现出三道疤犀利的眼神、大角怪沧桑的声音。凝视着远方，我淡淡地说：“我看到了你有凄惨的晚年。如果你有晚年的话。”

“你在诅咒我吗？如果你不愿意合作，至少该送上些祝福。”石头有些恼怒道。

“从今天开始，我要正式告诉你，海藻表妹你不要妄想。她是我的。原因只有一个，你不会带给她幸福。彩虹表妹也是个好姑娘，你要珍惜她。”我不知为何冒出这句霸气的警告。

“你是说，你要预定月亮部落的王位吗？我的好兄弟？月亮部落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王了。海藻表妹深受姨奶宠爱，这谁都知道。”

“我对劳什子王位没兴趣，操心上火的，还得时刻提防着挑战者和你这样的野心家。我要的只是爱情。你没能说服我合作，但却可以选择与我作对。”

“秉性难改！你是个懦夫！一个没有梦想的失败者！”

“好像有一些奇怪的声音。”我说，“你听。”

“不好啦！月亮部落叫阵企鹅群岛，现在已经到达群岛边缘啦！”不知道何时跑出去的公鸭扯着嗓子在远处喊。

“哈哈哈哈，这太可笑了。”我和石头不约而同大笑道。

一个好生生的以女性为主体的部落叫阵一个虽然多数时候处于散兵游勇状态，却不乏力量和围猎技巧的光棍儿集中营，这听起来如此之荒诞。但远处传来的熟悉的嘈杂声却在隐隐告诉我和石头，这并不是什么无稽之谈。在公鸭的带领下，我和石头快速游向外海。

远处，一列卫兵与公鸭所说的月亮部落的阵营相向而列。月亮叔叔弯弯的背脊赫然其中。然后，我看到了海藻表妹、彩虹表妹以及她们的姐妹们。

“月亮叔叔，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有些疑惑道。

“我的孩子，我能从你的声音里听出成长的痕迹。成熟有时就像是日出，瞬间就会抛弃黑暗点亮天空。”月亮叔叔用他那特有的腔调说，“我是陪伴我们尊敬的太阳部落的女王来拜会她亲爱的妹妹的。当然，是带着使命的拜会。”

“能惊动年迈的祖母不惜旅途劳顿亲临月亮部落的，必定是足以轰动白世界的大事。不知道将有何等比飓风还要震撼的事件发生？”石头问道。

“女王此次出行，仅仅是为了一个曾经的白世界的英雄。”月亮叔叔说道。

“大角怪？”

我想起了奶奶在听到大角怪的名字时吟诵的顺口溜，隐隐感觉他的身上暗藏着一段不为我所知的故事。这个足以惊动年长的奶奶的故事，必定与部落有着说不清的瓜葛。虽然那场波澜早已平息，但显然时间并没有让它些许地减弱，而是挟着更猛烈的飞雪落入另一个轮回。

“多多…”

“多多哥哥现在叫冰蓝。这是海藻姐姐为他取的新名字。”彩虹表妹说。

“冰蓝！多美的一个名字，配得上你纯洁无暇的灵魂。”月亮叔叔说，“女王的意思，要我将大角怪请去月亮部落。有一段未了的恩怨需要了却。”

“这并不难，你要找的家伙不请自来了。”石头将目光探向远处说，“难以想象奶奶居然和这个比她年轻差不多十岁的家伙有过什么故事。”

“石头，不敬的言语不会对女王的声誉造成损伤，却会降低你的威望。你和多多都是优秀的孩子，但都有自己的缺点。如果你们能互相学习、整合各自的优点，那，白世界的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此这般兴师动众，难道是谁意图挑战企鹅群岛的安宁和平衡吗？”

“你苍老了很多。如果不是你那诺大的背鳍，没有谁会记起那个叫做大角怪的家伙。”月亮叔叔说完，吟诵起了奶奶曾经对我念过的顺口溜：

“巨角大王/雄霸一方/劈波斩浪/至尊独享。”

“这个世界上早已经没有什么大角怪了。他的身躯像是被风雪和海浪雕满痕迹的礁石，他的灵魂像是暴风雨过后平静的海面。”大角怪沉吟片刻，说，“请原谅我衰老的记忆，没有想起来这位旧相识是谁？”

“月亮在太阳部落并不是很起眼，尤其是年轻的时候。所以没有被眼里只有天空的大角怪记住并不是奇怪的事情。何况，岁月是无情却又公平的，理所当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偏爱。我想，至少我的这个残疾的背鳍会给你一些提示。”

“哦，我想起来了，太阳部落的月亮老弟。”大角怪说，“时间和空间不过是轮回的日月，当你以为它们远去不再回来的时候，它们又会重启新一轮的循环。几十年了，再见到你，恍如昨日。”

“血气方刚的大角怪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得像冰原一样沉静。不知道你因何而归，就像不知因何而去。但我知道，一段未了的情缘宿命般等着你。”

“好吧，你是说红霞小姐？”

“是的，她现在是月亮部落的女王。”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姨奶的乳名叫红霞。这一刻，我隐隐有些知晓了时间的力量。这一个娇美的名字无疑曾经属于一个同样娇美的少女。她也许是现在的海藻表妹、也许是现在的彩虹表妹。但时间带走了一切并重新赋予了一切，也许这就是生命。

“女王？难以置信！记忆中她只是个软弱的小姑娘，还没有长大，声音温柔、身材窈窕，还有一副动听的歌喉。”大角怪疑惑道，“那么，月亮部落的鲸王是哪位旧相识？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畅谈些往事。”

“除了你那巨大的背鳍，你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喜欢装傻。就像当初假装不知晓红霞的爱一样。月亮部落至今没有男性鲸王。在女王的眼里，还没有谁配得上这个位置。”

“奶奶的愿望，希望能和您聚一聚，瞧一瞧当年那个英武的大角怪是不是风采依然。”海藻表妹说。

“你们当然看到了，一个身负过重伤的老家伙而已。相见只会破坏她美好的记忆。但如果这能打开她的心结，我不介意随你们去一遭。”

月亮部落至今没有父亲那般男性首领的原因是，姨奶觉得没有哪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男性以及部落中谁的男友配得上鲸王这个称谓。但在我的理解，那不过是因为缺少一个如父亲那般雄伟的男性，让私下一直与奶奶比高低的姨奶觉得足够骄傲。

自月亮部落婴儿般从太阳部落剥离出去的那天起，这种比较就注定要一直延续下去，直到那曾经的一切消融在未来的传说中去。

生活的复杂诡异，在我的男子汉元年伊始就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叫我不断坚信，生命是一片暗流涌动、随时都会改变轨迹的神奇的海洋。现在，少女红霞和少女海藻表妹重叠了。这种重叠叫我恍惚间看到了未来，而未来却像一棵根基附着在礁石上的海带，飘摇飞舞、难以确定方向。

“我不知道你居然与我们的部落有着非同寻常的关联。”我说“或许，我该叫你姨爷。”

“可我知道了冰蓝先生并不是个看起来那么单纯守信的家伙。我想能把‘大角怪’这个名字传到太阳部落，并通过月亮兄弟转到月亮部落的只有你这个小家伙了。”

“是的，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老实。”海藻表妹说，“通灵的兰色极光？兰光？不要躲闪我的眼光。我不需要问姨奶这是否是真的，因为，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呵呵”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我的“言而无信”和“谎言”，只得无奈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时间会证明一切的。现在，让我们出发吧！”

现在一切都理顺了：祖母知道了大角怪的回归，在我回企鹅群岛的同时，已经派遣信使将此事告知了姨奶。为了了结姨奶与大角怪年轻时的一段情怨，祖母甚至不顾身体衰老，屈尊亲自前往月亮部落。

行至月亮部落附近，一早有卫队一字排开远远迎了出来。卫队见到邀请老鲸王的队伍，整齐划一地将半个身子竖直立在海面上缓缓游来以示欢迎，然后集体鱼跃入水。再一次浮出水面时，队伍变成了两列，引导客人向月亮部落的核心海域游去。

通讯员一早快速游回去报信儿了。到达月亮部落主生活区时，姨奶和奶奶以及母亲早已经静静等候在那里。

毋须引荐，姨奶主动游了过来，与大角怪四目相对。长久的沉默后，大角怪说：“我不知道那个清纯的小女孩儿居然会成长为一个部落的女王。”

“你的背鳍还是那么漂亮。岁月在你的身上刻下了生命的痕迹，却分毫没有遮盖你的英武。”姨奶叹息了一声说，“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为那一段梦一般的记忆所困扰，我甚至以为那是虚妄的。现在，感谢上苍证实了那段经历的真实性。”

“非常荣幸我那流浪的灵魂仍被您记挂。命运总是那么相似却不同。你们为了躲避人类的惊扰来到绿世界，而绿世界却唤起了我的好奇心，诱惑我前往，却最终被命运安排回到白世界。”

“我想知道，这些年你在绿世界的经历，还有你背部的伤疤的来历。”祖母说，“有些傻孩子总是怀疑我所说的杀戮，总是和你一样认为绿世界是个神奇之所在。我想如果当初你选择了留下，或许会是一个部落的王，而不是这般背着一身疤痕的惨象。”

“太阳部落的女王，您虽已年老，却还是多年前那般凌厉。杀戮确实曾经存在过，和‘神奇’的存在一样真实。与白世界的亘古不变不同，绿世界日新月异，无法简而概之。”

“看吧，我的好妹妹，这个愚蠢的老家伙与年轻时一样倔犟。白世界的安宁早晚会被这些疯子毁掉。人、游猎族，现在，又来了个消失多年的魔鬼。”

“哦，天呐，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我对太阳部落敬而远之了。来自绿世界的太阳部落的族长总是自视血统高贵，鄙夷外族。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月亮部落会从太阳部落分离出去，因为没有谁受得了您的高压统治。”

“好啦，你们拌起嘴来和几十年一样。如果我闭上眼看不到你们苍老的身躯，还以为时光倒流了。”月亮叔叔轻笑道。

“好吧，现在，让我们用部落的最高礼仪来款待这个白世界的浪子。孩子们，用你们最优美的舞姿和最可口的食物将白世界的快乐献给大角怪，以安抚他那颗疲惫的心吧！”姨奶命令道。

“如果老鲸王留在部落陪伴姨奶，姨奶就不会变成另一个唠唠叨叨的奶奶了。”我对海藻表妹悄声说。

“哥哥，你说什么啊！奶奶已经很老了。你不会是指望大角怪这个衰老的家伙成为部落的鲸王？”

“鲸王有时不过是部落的精神符号。”我说，“况且老鲸王依然强壮。而且他见多识广，睿智善良，具备成为一个好家长的一切先决条件。”

“那么，你就…”

“就什么？”

“如果那样，”海藻表妹神秘地说，“即便万事俱备，有些家伙在很多年内也没机会入住月亮部落了。呵呵呵…”

回味间，海藻表妹早已溜进表演的队伍中去了。待明了其深意，幸福的感觉瞬间充盈了我的胸膛。海藻表妹的话虚虚实实间叫我浮想联翩。心潮澎湃的我此时急切盼望黑夜的降临。那时，我就可以学着疯狂的恋爱季节里那些夜间不知所踪的姐姐们，与海藻表妹一起不知所踪，并痛痛快快地喊出那句我一直想要说的话。

姨奶毫不掩饰的初恋表白，暖流般唤醒了鲸群的情欲。不远处，我甚至看到石头和彩虹表妹在亲密地交谈。老鲸王的出现使得月亮部落的未来更显扑朔迷离。没有谁知晓遥远的记忆与沧桑的现实结合将会诞生怎样的未来。

游到母亲和奶奶身边依次问过好。奶奶看着我说：“我的小冰蓝先生，你的故事我听说了并且为你感到骄傲。你有一个好的起点，但愿你能珍惜这一切。”

“母亲，多多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不会叫我们劳心的。”母亲笑道。

“我曾经也是这样看待你姐姐的，可最终叫我一生牵挂的却是她。”奶奶的声音突然显得异常苍老，长叹一声道，“我只后悔当初，为了勉强她留下发出的‘如果离开，在我有生之年不许回到白世界’这句重话。如果谁能知晓她的消息，告诉她老婆子收回了自己的话。但愿有生之年我还能再看她一眼。”

奶奶的伤感一时让大家沉默不语。

可以想见，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姨妈当年的举动影响了奶奶的后半生，就像大角怪对姨奶的影响一样。但这个部落中刻意回避的话题，最终还是宿命般影响了我的生命。

姨奶与大角怪相谈甚欢，貌似一起生活了一辈子。母亲游到姨奶的身边说：“尊敬的姨妈，相聚的时光总是飞快而短暂。现在，该是告辞的时候了。祝愿您和大角怪先生相处愉快。”

大角怪大笑道：“哈哈哈，红霞小姐永远是我心中的小妹妹。若能偶尔来月亮部落做做客，那可是我莫大的荣幸。”

“传我的命令，即日起，大角怪大王可以自由出入部落，毋须盘查呈报。”

“多温馨的场景，可惜晚来了几十年。”奶奶叹道。

姨奶游到奶奶的身边，说，“亲爱的姐姐，感谢您不惜旅途劳顿大驾亲临，打开了妹妹多年的心结。今日风高浪急，我想派海藻和你的小冰蓝亲自送您回去，还望姐姐应允。”

“为什么不，呵呵。”奶奶笑道，“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一个再好不过的季节。”

“老族长，感谢您让我的生命变得更加丰满。您是个嘴硬心软的领袖，很遗憾没能早几十年意识到这一点。”

“性格决定命运。即便时光倒流，你还会是你，不会有些许的改变。”奶奶说，“如果你在身心痊愈之后还能陪伴我这个可怜又倔犟的妹妹，让她的余生没有缺憾，我就再开心不过了。”

“老鲸王，烦请转告公鸭，今晚我要在太阳部落呆一夜。”

“公鸭？谁会有一个这么难听的名字？”祖母诧异道。

“这得问您的大孙子冰蓝先生，是他的恶作剧。”大角怪笑道。

“没有谁比他更坏了，虽然他看起来很老实。我的小海藻，你可千万别被这个小坏蛋迷惑了。”奶奶淡淡地笑道。

“多多哥哥确实是个坏蛋。我会防着他不被他绕着弯儿捉弄的，姨奶。”

“姨妈，母亲行动迟缓，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去，所以就此告辞了。”母亲说。

方才和彩虹表妹不知道躲去哪里的石头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见到我和海藻一起陪着奶奶有些不明就里：“哦，天呐！肉麻的一对儿。”

“不要乱讲。海藻只是陪多多送奶奶回去。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去。”母亲说。

“今天之前我会乐于此事，今天之后那就叫不识趣。天呐，这真的是个疯狂的季节。”

大家笑笑，别过之后向太阳部落的方向游去。奶奶游动起来缓慢而吃力。她那瘦小的身躯一起一伏的，好似一个浪头打来便会消失。

海面无限开阔，鲸群却有了回家的渴望。

这茫茫的大海，竟真有四海为家者吗？如此这般，到底是心无处可归，还是心安放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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