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队伍在深山老林里走了三天。
铁蛋跟着那群逃难的人,白天赶路,夜里找岩洞或背风的山坳蜷着。人一共九个:领头的姓赵,是个干瘦的老汉,话不多,眼神活,总在打量前路;他儿媳抱着个四五岁的女娃,叫小穗,孩子蔫蔫的,不怎么哭闹;另外两家,一对中年夫妻带个半大小子,还有个孤身的后生,就是那天握尖木棍的,叫栓柱,二十出头,力气大,胆子却不大,总往铁蛋手里那杆枪上瞟。
铁蛋很少说话,只是跟着走。后背的伤口结了层薄痂,一动还是疼。他大部分精力用在留心周围动静上,耳朵竖着,听风里有没有异常的声响,眼睛扫视着林子和山路,看有没有踩踏的新鲜痕迹。枪始终挎在身上,沉甸甸的,既是负担,也是唯一的倚仗。
怀里的干粮省着吃,也快见底了。鬼子的杂面饼子糙得拉嗓子,咸肉只有小小一块,他每次只撕一丝,含在嘴里慢慢咂摸味道。那半块娘给的玉米饼,他一直没动,用破布仔细包着,贴身放着,偶尔夜里拿出来摸摸,凉透了的饼身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幻觉般的余温。
老赵说,卧牛岭还远,照这速度,至少还得走四五天。大伙的干粮都紧张,大人能忍,孩子快受不住了。小穗这两天开始低烧,她娘急得直掉眼泪,把自己那份稀汤寡水的吃食多半喂了孩子。
第四天晌午,他们走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谷底有条快要干涸的小溪,石头缝里渗出一点点水。大家停下来喝水,歇脚。铁蛋端着枪,走到稍高一点的坡上,四下瞭望。
远处山腰上,隐约能看到几处残破的房屋轮廓,像个废弃的小村子。
“赵叔,”铁蛋走回来,指了指那边,“那儿好像有村子。”
老赵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看着像,但没烟。怕是早没人了,也可能……”他顿了顿,没往下说。但大家都明白,也可能遭了鬼子毒手,空了。
“去看看吧,”中年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万一……万一能找到点吃的呢?娃快撑不住了。”
老赵犹豫。铁蛋看着小穗烧得通红的小脸,又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说:“我去探探路。”
“你一个人?”栓柱问。
铁蛋点点头,检查了一下枪膛里的子弹。“人多了动静大。”
他让其他人留在溪边隐蔽,自己端着枪,猫着腰,沿着山脊线朝那村子摸去。每一步都踩得轻,利用岩石和树木遮掩身形。这是打猎时跟爹学的,追踪野物,得比野物更小心。
靠近村子时,那股熟悉的死寂和焦糊味又飘了过来。铁蛋心往下沉。村子很小,十来户人家,土坯房多半塌了,烧黑的房梁支棱着,像巨大的兽骨。村口打谷场上,散落着一些辨不清原貌的杂物,还有几处深褐色的痕迹。
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可能被野物拖走了,也可能……
他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有活人活动的迹象,才慢慢走进村子。脚下是碎瓦和烧焦的木炭,踩上去沙沙响。他推开一扇半塌的院门,院里空空荡荡,水缸破了,鸡窝倒了。堂屋的门歪在一边,里面黑黢黢的。
铁蛋没进去,退出来,又看了几户,情况都差不多。粮食、稍微值钱点的东西,显然都被搜刮一空。他有些失望,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一丝极其微弱的声响。
像是……老鼠在柴草里跑?
他立刻蹲下,枪口指向声音来源——村子最靠里的一间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土房。声音是从房子后面传来的,窸窸窣窣。
铁蛋贴着墙根,慢慢绕过去。房子后面是个小院,堆着高高的柴火垛,柴火垛下面,似乎有个地窖的木板盖子,盖子上压着块大石头。
声音就是从地窖里传出来的。
铁蛋心跳加速。他轻轻挪开石头的一角,把耳朵贴上去听。里面果然有动静,还有隐约的、压抑的咳嗽声。
活的!村里还有人!
他压低声音,冲着缝隙问:“里面有人吗?我是过路的,不是鬼子。”
地窖里的动静瞬间停了,死一般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苍老颤抖的声音传出来,带着浓重的口音:“……真不是东洋兵?”
“不是。鬼子往南边去了。你们出来吧,安全。”
又等了一阵,地窖盖子被从里面顶开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从缝里警惕地往外看。看到铁蛋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但确实是中国人模样,尤其是看到他手里那杆日式步枪时,那只眼睛猛地瞪大了。
盖子被完全推开,一个白发苍苍、瘦得脱了形的老头颤巍巍爬出来,接着又扶出一个同样瘦弱的老太太。两人看到铁蛋,尤其是那杆枪,又惊又怕,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老丈,别怕。”铁蛋把枪口垂下,“这枪是从鬼子手里抢的。村里……就你们俩了?”
老头缓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来:“没了……都没了……儿子、媳妇、孙子……都被那些天杀的……拖走了,死活不知啊……”老太太只是呜咽,说不出话。
铁蛋心里堵得难受。他帮老人从地窖里出来,看到地窖角落里还有小半袋发黑的地瓜干,几个干瘪的萝卜,一个破瓦罐里有点浑浊的水。这就是老人藏身保命的全部家当。
“你们还有吃的吗?”铁蛋问,“我们还有几个人,在山那边,有个孩子病了。”
老头抹了把泪,看看地窖,又看看铁蛋,犹豫了一下,转身从地窖里拿出那半袋地瓜干,塞给铁蛋:“后生,你……你拿着。我们老了,吃不了多少。你们年轻,还有孩子……要活着,要报仇啊!”他枯瘦的手抓住铁蛋的胳膊,力气surprisingly很大,眼睛里有一种绝望深处迸出的光。
铁蛋接过地瓜干,沉甸甸的,像接过一团火。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他带着老人回到溪边。老赵他们见到还有人活着,都很激动,尤其是看到那点地瓜干,更是像看到了救星。小穗娘不住道谢,赶紧拿了点地瓜干,用瓦罐煮软了,喂给孩子。
两个老人说,他们是三天前躲进地窖的。鬼子来得突然,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他们老两口腿脚慢,儿子把他们塞进地窖,盖上盖子,压上石头,自己却没能跑掉。鬼子在村里折腾了大半天,烧杀抢掠,后来好像是因为别处有枪声,才匆匆撤走。他们躲在下面,又饿又怕,听见上面没动静了,也不敢出来,直到铁蛋找来。
“后生,”老头看着铁蛋摆弄那杆枪,问,“你真杀了鬼子?”
“嗯。”铁蛋擦了擦枪管。
“好!杀得好!”老头咬牙切齿,“可惜我老了,拿不动刀了……后生,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老赵把想去卧牛岭找游击队的事说了。老头听了,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游击队……听说是咱们穷人的队伍,打鬼子狠!你们去……去得好!”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从这儿往卧牛岭,有条近路,但不好走,要翻老虎嘴,那地方险。往常我们都不走。大路绕远,但怕遇上鬼子巡逻队。”
老赵和铁蛋商量了一下。带着老人孩子,走险路太危险。可走大路,风险也不小。最后决定,还是尽量走山野小路,避开可能的大道。
休息了一阵,吃了点煮软的地瓜干,大家恢复了些力气。铁蛋把地瓜干分出一部分,硬塞回给两位老人。老两口推辞不过,收下了,老太太摸索着,又把一个粗布缝的小小护身符塞到铁蛋手里,嘴里念叨着保佑平安。
队伍准备再次出发。铁蛋走在前头,老赵断后。两个老人站在破败的村口,佝偻着身子,一直望着他们,直到队伍消失在林子里。
有了明确的方向和一点点粮食,队伍走得比前几天快了些。但小穗的烧还没退,她娘背着她,走得越来越吃力。栓柱有时帮忙背一段,但那孩子只认娘,一离开就哭,只好作罢。
傍晚时分,他们走到一个山垭口。老赵说,过了垭口,再走一段,有个猎人留下的窝棚,可以在那里过夜。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铁蛋突然举起拳头,示意大家停下,隐蔽。
他伏低身子,慢慢爬到一块岩石后面,朝垭口下方看去。
山下是一条蜿蜒的土路,算是山里能走骡马的大道了。此刻,路上有一队人正在行进。
不是逃难的百姓。
是鬼子。
大约十几个,排成松散的两列,沿着土路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钢盔在夕阳下反着光,枪刺明晃晃的。队伍中间,似乎还押着几个用绳子拴着的人,看衣着,像是中国老百姓,走得踉踉跄跄。
铁蛋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手指扣住了扳机,呼吸变得粗重。枪膛里还有子弹,居高临下,或许能撂倒几个。
老赵爬到他身边,也看到了,脸色煞白,一把按住铁蛋端枪的手腕,力气很大:“后生!别冲动!”
“他们在押人!”铁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我知道!”老赵眼睛也红了,但手死死按着,“你看看咱们!老弱妇孺!你一开枪,把他们引上来,咱们全得交代在这儿!那些被抓的……也活不成!”
铁蛋的手臂在抖,肌肉绷得像石头。他盯着山下那队鬼子,盯着那几个被押着的身影,盯着那个走在队伍旁边、时不时用枪托捣一下落后民夫的鬼子兵。他认得那种枪托,砸在爹额头上就是那样的。
可他不能动。老赵的手像铁钳,也像冰冷的现实,把他死死钉在原地。
他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那队鬼子从山下的土路走过,消失在另一边的弯道后。被押着的人里,有个瘦小的身影似乎回头朝山上望了一眼,但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
直到鬼子彻底看不见了,铁蛋才猛地甩开老赵的手,一拳砸在旁边的岩石上,皮开肉绽,血立刻渗了出来。
“啊——!”他低吼一声,像受伤的野兽。
其他人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恐惧和后怕。小穗被她娘紧紧捂住嘴,吓得不敢哭出声。
栓柱脸色发白,喃喃道:“这么多鬼子……还在搜山……”
老赵喘了几口粗气,看着铁蛋流血的手,又看看山下鬼子消失的方向,哑着嗓子说:“这路不能走了。鬼子说不定还会折回来,或者前面还有。咱们得绕,绕更远的路,钻老林子。”
这意味着更长的路途,更多的危险,更少的食物。
铁蛋没说话,只是撕了块破布,胡乱缠在流血的手上。他重新背起枪,看了一眼山下空荡荡的土路,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这群面如土色、眼中充满依赖和惶恐的同伴。
怀里的半块饼,那个粗布护身符,还有手上伤口传来的尖锐疼痛,一起灼烧着他。
个人的仇恨像野火,烧得他五内俱焚。可肩膀上,似乎又压上了别的东西,沉甸甸的,让他不能只顾着自己冲出去拼命。
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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