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绕路。
两个字,像两坨冰疙瘩,砸在每个人心口上。老林子黑黢黢的,没有路,只有盘根错节的藤蔓、厚得能陷进脚脖子的腐叶,还有不知名的虫蛇在暗处窸窣作响。
铁蛋走在最前面,手里的枪成了开路的棍子,拨开挡路的枝条。手背上自己砸出来的伤口,被汗水一浸,刺辣辣地疼。他抿着嘴,一声不吭,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脚下踩断枯枝的声音,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清晰。
老赵跟在队伍中间,时不时低声提醒后面的人跟紧,别掉队。栓柱搀着小穗娘,那女人背着昏睡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摔倒。中年夫妻互相搀扶,他们的半大小子紧紧拽着爹的衣角,眼珠子慌乱地转动,看哪里都觉得藏着东西。
天黑透了,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不能点火把,火光在夜里就是活靶子。大家只能摸着黑,凭感觉跟着前面人的背影挪动。小穗又哭起来,声音不大,但在绝对的寂静里,像根针,扎得每个人神经紧绷。她娘赶紧捂住她的嘴,把孩子往怀里搂得更紧,自己也压抑地啜泣起来。
铁蛋停住脚步,回头,黑暗中看不清大家的脸,但能听到那些压抑的、带着恐惧的呼吸声。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杂面饼子——从鬼子尸体上搜来的那个——掰成几小块,摸索着分给后面的人。
“都吃点。”他声音沙哑,“不能停,停了更走不动。”
饼子又干又硬,像锯末。但在嘴里慢慢化开时,那股粮食的糙味,还是给了身体一点支撑。铁蛋自己没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胃里空得发疼,但还能忍。他想起怀里那半块娘给的玉米饼,手不由自主按在胸口,隔着粗布衣裳,能摸到那个硬硬的轮廓。
不能吃。那是念想,是根,得留着。
队伍继续在黑暗里挣扎。铁蛋不再只是闷头走,他开始注意听——听风的方向,听远处有没有异常的声响,听脚下土质的软硬。这是山里人的本能,爹教过,走夜路,耳朵比眼睛好使。
后半夜,月亮从云缝里漏出一点惨白的光,勉强能看清近处模糊的轮廓。他们走到一处稍微开阔点的坡地,几块巨大的岩石横七竖八地堆着,形成一些天然的凹陷,能挡点风。
“就在这儿歇会儿吧。”老赵喘着气说,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实在走不动了。”
没人反对。大家几乎是瘫倒在岩石的阴影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小穗娘把孩子放下来,探了探额头,还是烫。她把自己破烂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孩子身上,自己抱着胳膊,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铁蛋没坐下。他端着枪,爬上一块最高的岩石,半蹲着,像石雕一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沉沉的林子。眼睛适应了黑暗后,能看出远近树木模糊的影子。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呜的怪响。
“你也歇歇吧,后生。”老赵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劝慰,“我盯一会儿。”
铁蛋摇摇头,没说话,也没动。他知道自己不能松劲。山下那条土路,那些押着百姓的鬼子,像鬼影一样在他脑子里晃。他握枪的手心,汗涔涔的。
下半夜,气温更低。蜷缩在岩石缝里的人们冻得直打哆嗦,互相依偎着取暖。铁蛋也感到刺骨的寒意顺着衣服缝往里钻,后背的伤口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他换了个姿势,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
就在这时,他耳朵忽然动了动。
风里,除了林涛声,好像……夹杂了一点别的动静。很轻,很碎,像是踩在厚落叶上的沙沙声,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铁蛋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压低身子,几乎贴在岩石上,屏住呼吸,仔细分辨。
沙沙……沙沙……
声音很小心,但在寂静的夜里,瞒不过猎人般的耳朵。是从他们来路的斜后方,还有侧翼的林子深处传来的。正在慢慢靠近,呈包围的态势。
不是野兽。野兽不会这么有章法。
是追兵?还是……别的什么?
铁蛋心脏狂跳起来。他轻轻滑下岩石,落地几乎没有声音。他先摸到老赵身边,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用气声说:“有动静,很多人,围过来了。”
老赵身体一僵,昏昏欲睡的眼睛立刻睁大,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惊骇的光。他立刻明白了,轻轻拍了拍身边还在迷糊的栓柱和中年汉子。
铁蛋打着手势,示意大家别出声,往岩石最深处、阴影最浓的地方缩。他则端着枪,猫腰潜到岩石堆的边缘,借着石缝往外看。
月光比刚才亮了些,能勉强看到十几步外的林子边缘。黑影憧憧,一时分不清是树还是人。但那种被窥视、被缓缓围拢的压迫感,越来越清晰。
沙沙声停了。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岩石缝隙的呜咽。
铁蛋的手指搭在冰凉的扳机上,手心全是汗。他不知道来了多少人,是鬼子还是土匪,或者是……山里的其他逃难者起了歹意?他只有一条枪,十来发子弹,身后是老弱妇孺。
不能硬拼。得拖,或者……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以前跟爹在山里挖陷阱逮野猪,野猪皮糙肉厚性子凶,硬碰不行,得用巧劲,把它引到设好的套子里,或者逼到绝路上。
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这几块大岩石堆得还算有利,背靠着一面陡坡,左右和前方是开阔的坡地,长满半人高的荒草和灌木。对方如果从林子里出来,必须经过这片开阔地。
他悄悄退回来,凑到老赵和栓柱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别出声,别动。看好孩子。”
然后,他解下身上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外衣,裹了块差不多大小的石头,轻轻放在自己刚才蹲守的那块岩石后面显眼的位置。看起来,就像一个人蜷在那里。
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像条影子一样,借着岩石和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侧翼摸去。那里有一片更茂密的灌木丛,后面是几棵挨得很近的大树。
他刚在灌木丛后隐蔽好,林子的边缘,就出现了第一个黑影。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影影绰绰,大约有七八个,弓着腰,端着长家伙,小心翼翼地朝岩石堆摸来。月光照在那些长家伙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是枪!但看轮廓,不全是鬼子的三八大盖,有些像是老套筒,甚至还有土铳。
不是鬼子正规军。铁蛋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依然悬着。是土匪?还是伪军?或者是……游荡的溃兵?
那些人明显训练有素,散开成半圆形,慢慢逼近岩石堆。他们显然发现了岩石后面“蜷缩的人影”,动作更加谨慎,枪口齐齐对准了那个方向。
领头的是个粗壮汉子,打了个手势。两个人从侧面迂回,试图包抄岩石堆后方。
铁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让他们完成合围,发现岩石后面只有老弱妇孺和一件衣服,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再等了。
就在那两个迂回的人快要接近岩石堆侧面时,铁蛋猛地从灌木丛后站起,枪口抬起,对准天空,扣动了扳机!
“砰——!”
清脆的枪声撕裂了夜的寂静,在山谷间激起巨大的回响。枪口喷出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他冷硬的脸庞和那双燃烧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枪声让逼近的队伍瞬间大乱。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趴倒在地,或寻找掩体,枪口慌乱地调转方向。
“什么人?!”领头的粗壮汉子厉声喝道,声音带着惊怒。
铁蛋不答,飞快地拉动枪栓,退壳上膛,动作虽然还有些生涩,但在极度紧张下竟然一气呵成。他没有朝人开枪,而是枪口一偏,对准几十步外一棵孤零零的小树树干,再次扣动扳机。
“砰!”子弹打在树干上,木屑纷飞。
“有埋伏!”对方队伍里有人惊叫。
“不止一个!听枪声是快枪!”又有人喊,声音带着恐慌。铁蛋用的日式步枪射击声清脆连贯,和土铳、老套筒的沉闷声响区别明显,在夜里容易误判。
铁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开完第二枪,根本不看结果,矮身就钻进了身后的密林,朝着陡坡的方向狂奔。一边跑,一边故意用枪托砸断身边的树枝,弄出更大的响动。
“在那边!追!”粗壮汉子果然上当,以为开枪的人要逃往陡坡方向,立刻招呼大部分人朝铁蛋弄出响动的方向追去,只留下两个人继续警惕地盯着岩石堆。
铁蛋在黑暗的林子里拼命奔跑,肺像要炸开。他熟悉这种地形,知道哪里可以藏身。他并没有真的往陡坡上跑,而是绕了一个小弧线,利用树木的遮挡,又悄悄潜回了岩石堆的侧后方,距离留守的那两个身影只有不到二十步。
那两人注意力都被同伴追击的方向吸引,正伸着脖子张望,低声交谈。
“……听动静往坡上跑了,队长他们能追上吧?”
“谁知道,点子扎手,有快枪……”
铁屏住呼吸,像捕猎时的豹子,缓缓从一棵树后探出枪口。他没有瞄人,而是瞄向了两人身旁一块突兀的白色石头。
“砰!”
第三声枪响。子弹打在石头上,溅起一溜火星,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这边也有!”留守的两人魂飞魄散,以为遭到了夹击,再也顾不上监视岩石堆,连滚爬爬地朝枪声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他们来的林子深处逃去。
铁蛋不再开枪。他静静伏在树后,听着追击他的嘈杂脚步声和叫喊声在陡坡方向渐渐远去、变得困惑,又听到留守的人逃跑的动静。
直到四周重新只剩下风声和林涛声,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紧贴着伤口,又痒又痛。
他走回岩石堆。老赵他们从藏身处探出头,个个脸色煞白,眼中充满劫后余生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走。”铁蛋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因为刚才的狂奔和紧张而嘶哑得厉害,“立刻走,换个方向。”
他捡起那件裹着石头的外衣,抖了抖,重新披上,虽然破,但能挡点风寒。没人多问一句,大家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起那点可怜的家当,扶老携幼,跟着铁蛋,一头扎进与刚才追击方向完全相反的、更黑暗更茂密的原始森林深处。
直到走出很远,栓柱才喘着气,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铁蛋的背影,小声对老赵说:“赵叔,他……他刚才……一个人,一把枪……”
老赵没说话,只是重重拍了拍栓柱的肩膀,目光复杂地落在前面那个沉默的、背着一杆枪的年轻背影上。
那背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像一根绷紧的弓弦,蓄满了沉默而危险的力量。
铁蛋走在前头,对身后的议论恍若未闻。他摸了摸怀里,那半块玉米饼还在。又摸了摸子弹袋,少了三发。
刚才那几声枪响,不仅吓退了不明身份的敌人,也像在他自己心里炸开了什么。原来,枪不只是杀人的工具。用得巧,也能救人,吓人,争出一条活路。
他抬头,透过浓密树冠的缝隙,看到东边的天际,隐隐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鱼肚白般的光。
天快亮了。而他们的路,还很长。身后那片刚才发生短暂交锋的林地,已彻底沉入黑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有风掠过树梢,带走淡淡的硝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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