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天亮时,他们在一片长满苔藓的巨石阵里停了下来。说是巨石阵,其实就是几块房子大小的石头不知怎么堆在了一起,中间有些缝隙和凹洞,勉强能容身。大家都累瘫了,一停下来,就东倒西歪地缩进石缝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小穗娘把孩子放在相对干燥的石凹里,自己靠着石头滑坐下去,眼睛闭着,胸口起伏,脸色蜡黄。
铁蛋没坐。他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顶上,借着晨曦的微光,警惕地瞭望来路。林子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鸟在远处叽喳,昨夜那场短暂的惊魂仿佛只是幻觉。但他不敢大意,眼睛扫过每一片可能藏人的树丛,耳朵竖着,捕捉任何不寻常的声响。
看了一会儿,确认暂时安全,他才滑下来。后背的伤口被汗水反复浸透,又沾了夜露和草屑,开始发痒,还有点发热。他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他找到昨天嚼过的那种止血草,附近没有,只好用衣角蘸了点石头上凝结的露水,反手艰难地擦了擦伤口周围。火辣辣的疼让他咧了咧嘴。
老赵挪过来,递给他一小块地瓜干,是从昨天那点存粮里省下的。“吃点吧,后生。你出力最多。”
铁蛋没推辞,接过来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干硬的地瓜干需要很多唾液才能软化,他嚼得很慢,目光却一直没离开林子边缘。
“昨夜……那是些什么人?”老赵压低声音问,眼睛里有后怕,也有探究。
铁蛋摇头:“没看清。有枪,不全是快枪。不像正经鬼子,也不像普通土匪。”他想说有点像听说的“二鬼子”(伪军),或者溃兵,但不确定。
老赵叹了口气:“这兵荒马乱的,是人是鬼都难说。咱们这拖家带口的,太扎眼。”他看了一眼缩在石缝里瑟瑟发抖的妇孺,眉头拧成了疙瘩。“后生,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粮食快没了,小穗的病拖着,再遇上昨晚那种事……”
铁蛋明白他的意思。队伍太弱,目标太大,在这深山老林里,跟等死差不多。他咽下最后一点地瓜干,喉咙干得发疼。“赵叔,你说卧牛岭还有多远?”
“照这绕来绕去的走法,少说还得三四天。而且,”老赵犹豫了一下,“那地方到底有没有游击队,游击队肯不肯收留咱们这些老弱,都两说。”
铁蛋沉默。他看着手里那杆冰冷的步枪。枪是好枪,比村里老王头形容的“老套筒”“汉阳造”强多了。可枪再好,也不能当饭吃,不能治病,更护不住这么多人周全。昨夜那招“声东击西”能奏效一次,是侥幸,也是占了夜黑和对方不明虚实的便宜。下次呢?
个人的仇恨像一团火在心底烧,可现实却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他第一次清晰感觉到,光靠一个人,一把枪,满腔恨意,在这乱世里,是多么无力。
“得先找到人。”铁蛋开口,声音干涩,“活人,能帮咱们的人。游击队找不到,附近的村子、猎户、采药的,都行。弄点吃的,问清路,最好能给小穗看看病。”
老赵点头:“是这个理。可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我去找。”铁蛋打断他,“你们在这儿躲好,别生火,别出声。我往高处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烟火,或者听到动静。”
“你一个人太危险!”
“人多了更危险。”铁蛋检查了一下枪和子弹,还剩九发。“我会小心。天黑前,不管找没找到,我都回来。”
他没等老赵再劝,把怀里最后一点杂面饼渣子掏出来,悄悄塞进小穗娘旁边的石缝里,然后端起枪,像条融入林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巨石阵。
这一次,他没有闷头乱走。他先爬到附近一个视野相对开阔的山脊,趴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面,仔细观察。目光像梳子一样,细细梳理着远近的山峦、沟谷、林线的走向。他看哪里树木的颜色更深更绿(可能有水源),看哪里有鸟类惊飞盘旋(可能有人或兽活动),看天空的尽头是否有极淡的、笔直的烟柱。
看了约莫半个时辰,眼睛都酸了,除了茫茫林海,什么特别的迹象也没发现。铁蛋不气馁,他选了看起来最容易找到水源的一个方向,开始下山。他走得很慢,很小心,不再用枪拨开枝条,而是用手轻轻分开,尽量不发出声响,也不留下明显的痕迹。
晌午时分,他走到一条溪流边。溪水很浅,清澈见底,水底是圆润的鹅卵石。他先伏在岸边的草丛里观察了很久,确认上下游都没有人活动的迹象,才快速爬过去,趴下,把脸埋进沁凉的溪水里,大口喝了几口,又撩起水洗了把脸,精神一振。
喝饱了水,肚子却更饿了。他沿着溪流往下游走了一段,希望能找到点能吃的。运气不错,在一片湿润的河滩上,他发现了几丛野葱,还有几株挂着小果子的刺莓。他揪了一把野葱塞进嘴里,辛辣的味道冲得他眼泪差点出来,但胃里总算有了点东西。刺莓果子很少,又小又酸,他也顾不上,连果带叶摘了些,用衣襟兜着。
正要转身往回走,他耳朵忽然一动。
溪流对面,离他大约四五十步远的林子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咳嗽声,立刻又被人压抑住了。
铁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瞬间蹲下身,借着一块大石头隐藏自己,枪口缓缓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有人!而且很警惕!
是敌是友?是猎人?还是……昨夜那伙人的同党?
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对面。林子很密,看不到人影。但他能感觉到,那边也有人正警惕地注视着溪流这边。
时间一点点过去,对峙在无声中蔓延。只有溪水潺潺流淌。
铁蛋脑子飞快转着。对方发现他了吗?如果发现了,为什么不开枪?如果没发现,那声咳嗽是怎么回事?是陷阱?还是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是小心翼翼躲藏的人?
他不能一直耗在这里。老赵他们还等着。
咬了咬牙,铁蛋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把枪轻轻放在脚边显眼的位置,然后举起双手,慢慢从石头后面站了起来,面向咳嗽声传来的方向。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尽管破烂的衣裳、脸上的血污和伤痕让他看起来更像逃难的流民,而非猎人或土匪。
“对面的朋友!”他开口,声音尽量平稳,但山林空旷,还是传出去老远,“我没有恶意!就是路过,找点吃的!大家都是中国人,行个方便!”
林子里一片寂静。
铁蛋的心悬着,举着的手有点发酸。他继续喊:“我就一个人!身上就一把枪,是从鬼子手里抢的!你们要是缺粮,我这儿有点野果子,可以分你们!”
又过了仿佛很久,对面终于有了回应。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响起来,很谨慎:“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
“李家洼的,村子让鬼子烧了,逃出来的。”铁蛋如实说,“跟着几个乡亲,想往卧牛岭那边去。”
“卧牛岭?”对方的声音顿了顿,“去那儿干啥?”
“听说那边有打鬼子的队伍,想去投奔。”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儿。铁蛋能看到,林子的阴影里,似乎有人影晃动了一下,不止一个。
“你等着!别动!把枪踢开!”沙哑声音命令道。
铁蛋照做,用脚把枪拨到离自己两三步远的地方。
片刻后,对面林子里,小心翼翼走出三个人。都是庄稼汉打扮,衣衫同样破烂,但手里都拿着家伙——两杆老旧的猎枪,一柄磨得发亮的柴刀。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眼神锐利,打量着铁蛋,尤其仔细看了看他那杆被踢开的日式步枪。
“就你一个?”黑脸汉子问,目光扫视铁蛋身后的林子。
“就我一个。其他人在那边等着。”铁蛋指了指巨石阵的大致方向,“有个孩子病了,发烧,走不动了。”
黑脸汉子和身后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那个年轻些的,低声说:“二叔,看他样子,不像说谎。那枪……真是鬼子的?”
黑脸汉子没回答,又盯着铁蛋看了几眼,忽然问:“你说你杀了鬼子?怎么杀的?”
铁蛋简单说了在废弃村子外砸死落单鬼子抢枪的事,略去了细节,但那种狠劲和仇恨做不了假。
黑脸汉子听完,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他摆摆手,示意身后两人放下些警惕。“李家洼……听说过,前些天遭了难。”他叹了口气,“你们想去卧牛岭找游击队?路走岔了,卧牛岭在东北边,你们这是往西偏了。”
铁蛋心里一沉。果然走错了。
“不过,”黑脸汉子话锋一转,“算你们运气。我们就是附近山里的,知道有条近道,也能带你们去个地方,暂时落脚,弄点吃的。孩子病了,也能找人瞧瞧——山里有个老郎中,躲鬼子,也藏在这儿。”
峰回路转。铁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那……那太感谢了!我这就回去叫他们!”
“慢着。”黑脸汉子拦住他,眼神依旧带着审视,“带你们去可以,但有规矩。第一,路上一切听我们的,不许乱走乱问。第二,到了地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许往外说一个字。第三,”他指了指那杆步枪,“这枪,到了地头,得先交给我们保管。不是信不过你,是规矩。”
铁蛋犹豫了。枪是他的命,是他报仇的倚仗,也是他目前唯一值钱的东西。交出去?
可看看对方手里的猎枪柴刀,再看看自己这边老弱妇孺的处境,还有小穗那烧得通红的小脸……
他想起娘常说,过日子,有时候得退一步。
“行。”他重重吐出一个字,“我信你们。枪可以交,但子弹我得留几发防身。”
黑脸汉子似乎有些意外他的爽快,点点头:“成。子弹你可以留五发。剩下的和枪一起交。”
协议达成。黑脸汉子让年轻后生过来,把铁蛋的步枪捡起,卸下子弹,数了五发还给铁蛋,其他的连同枪一起背上。铁蛋看着枪被拿走,心里空了一下,但随即握紧了那五颗沉甸甸的子弹。
“我叫王二壮。”黑脸汉子报了名字,“这是我侄儿小山,那是同村的石头。走吧,先去接你的人。记住规矩,少说话,跟着走。”
铁蛋点头,捡起衣襟兜着的野葱和刺莓,跟着王二壮三人,朝巨石阵方向折返。路上,王二壮他们走得很快,对地形极熟,专挑难走但隐蔽的路线。铁蛋默默跟着,留心记着走过的特征。
回到巨石阵,老赵他们看到铁蛋带回三个陌生人,又惊又喜。听说有地方落脚,还能看病,小穗娘差点跪下磕头。王二壮摆摆手,不多话,只催促大家立刻收拾,跟着走。
队伍扩大了,有了熟悉山路的向导,行进速度快了很多。王二壮话不多,但指挥得当,避开可能危险的区域,专走兽道或干脆自己开路。铁蛋紧跟在王二壮身边,暗自学习他怎么辨认方向,怎么选择路径。
傍晚时分,他们穿过一片极其茂密的原始森林,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隐蔽的山谷。谷口被天然的石壁和藤蔓遮掩,不走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进入谷口,里面别有洞天,地方不大,但竟然有十来间依着山壁搭建的简陋窝棚,甚至还有一小片开垦过的坡地,种着些蔫头耷脑的蔬菜。
窝棚里走出一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但眼神里除了麻木,还有一丝警惕和活下去的韧劲。看到王二壮带回新人,他们默默看着,没人上前,也没人说话,各自做着手里的事情。
“到了。”王二壮对铁蛋和老赵说,“这儿都是附近逃难来的,凑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老郎中在最里面那个棚子。你们先安顿,让孩子看病。其他的,明天再说。”
他指了指山谷角落一处稍微平整的地方,“那儿还能搭个棚子。材料自己找。”说完,就要带着铁蛋的步枪离开。
“王大哥,”铁蛋叫住他,递上那兜野葱和刺莓,“这个,给大伙添个味。”
王二壮看了看那些不起眼的野物,黑脸上没什么表情,接了过来,点点头,转身走了。
老赵他们千恩万谢,赶紧扶着小穗去找郎中。铁蛋站在原地,环顾这个隐蔽的山谷,看着那些沉默劳作、眼神复杂的人们,又摸了摸怀里仅剩的五发子弹和那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饼。
这里不是卧牛岭,也没有游击队。但至少,暂时有了一个能喘口气、能给孩子看病的地方。
夜幕降临,山谷里升起了几处小心翼翼的微弱火光,很快又被小心地遮掩住。饭菜的香味很淡,混合着草药和潮湿泥土的气息。
铁蛋帮着老赵他们找来些树枝茅草,勉强搭起一个能挡露水的窝棚。躺在粗糙的草铺上,身下是冰冷的土地,耳边是山谷里压抑的咳嗽声和孩子的梦呓。
他睁着眼,看着窝棚缝隙外墨蓝色的夜空,几颗寒星冷冷地闪烁着。
路,好像走对了,又好像绕得更远了。但至少,还活着,还在往前走。
怀里的玉米饼,似乎也沾染了一丝这山谷里微弱的烟火气,不再那么冰凉彻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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